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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之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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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咖啡館裏,葉輔問坐在對面的梅香。

“安德烈。”梅香淡淡的說,“他當場殺了大狼和二狼,用的是消音手槍。一槍一條命,那麽健壯精神的兩條狗當場就死了,血從傷口裏汩汩的往外流,流了一地,拼命用手堵也堵不住。” 梅香說到後面已經不再是轉述的語氣,完全是當年張靜嫻的口吻,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安德烈為什麽要這麽做?”葉輔十分意外。

梅香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說,“安德烈怎麽可能不知道楊肅和柳如意的事,只不過因為他也要利用柳如意獲取中國情報,所以才一直裝作不知道罷了。”

葉輔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因為梅香嘴裏說的楊肅是他的親爺爺,涉及的又是長輩極為不光彩的往事。

葉輔輕輕咳嗽兩聲,岔開話題:“那,安德烈沒有傷害張靜嫻女士吧?”

梅香搖搖頭:“沒有,他對倆人的私事不敢興趣,他只是想知道楊肅和柳如意有沒有說什麽重要的情報,比如國民黨高層的動向。”

葉輔嘴唇動了動,他想問張靜嫻有沒有把孔祥熙的行蹤告訴安德烈,不過他最後沒有問出口。

有些話其實不需要問。

在安德烈的槍口下、在大狼二狼的屍體旁,張靜嫻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女孩能怎麽辦呢。

事情還不止如此,槍聲把剛走出去不遠的楊肅和柳如意引了回來,尾隨楊肅一起出現的還有胳膊上掛著旗袍的李茂才。

一直遮蔽天空的烏雲突然散了開去,一輪月亮明晃晃的掛上半空,雪白的月光將院子裏的五個人照的清清楚楚,就連地上的一枚一枚的卵石都仿佛玉石一樣泛出潔白的光澤。只除了死去的大狼二狼和身下的已經變得烏黑的血。

除張靜嫻之外的四個人面對兩條明顯被搶打死的狗和滿手是血的張靜嫻,不約而同選擇了避而不談。他們臉上的表情那麽親切,嘴裏吐出的話語那麽得體,一切都是那麽自然,自然的好像做夢一樣。

跌坐在地上的張靜嫻甚至看見柳如意趁楊肅沒註意拉了拉安德烈的手,而安德烈的手也順勢摸上柳如意的屁股使勁揉了揉。

半個時辰前柳如意還堂而皇之的指責楊肅借著她的肉體換情報升官發財,半個時辰之後,她就在楊肅眼皮子底下和安德烈親熱。

從死神面前走過一遭的張靜嫻,恍恍惚惚的看著柳如意、安德烈、楊肅和李茂才四個人,她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抓住了一條隱隱約約飄忽不定的線索——柳如意身處楊肅和安德烈中間左右逢源,再聯想麻臉老郭賭坊的經歷,柳如意和李茂才應該也是認識的;安德烈和李茂才明明第一次見面說起話來一點都不陌生;表面看來李茂才和楊肅上沒有關系,可連張靜嫻都知道“國共聯合抗日”這六個大字……

就在此時,奉天城中心再次火光沖天爆炸的響聲相繼傳來。爆炸聲只讓張靜嫻嚇了一跳,現場除她之外的四人面不改色。

都是為黨、為國辦事而已,有些話大家心照不宣。三個男人先後找借口離開,沒人看向張靜嫻和兩條狗,就好像她身處另一個時空。

柳如意走的時候倒是特意回頭看了張靜嫻一眼,意味深長的一眼。

張靜嫻直到眾人走遠後也沒有動彈,她呆呆的望著火光的方向,腦子裏亂極了,直到火光黯淡下去她也沒想明白。幸好她還記得要回前院。

前院迎接她的是驚慌失措的玉函和剛回來的老張。外面的暴//亂讓玉函極為害怕,老張則是帶回來了他打聽到的最新消息:蘇聯人的摩步營出動了,當場抓走了幾個帶頭鬧事的,其餘的暴//亂分子四散逃跑。

張靜嫻聽完老張的消息後,坐著想了半天,只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交代他把兩側角門封死,從今往後前院後院不許直通;第二句是不管後院發生什麽事,都要做到“莫聽莫看”。

然後她把自己關在房裏倒頭就睡,半夜時發起了高燒。

張靜嫻的高燒讓她始終處於半昏迷狀態,她仿佛身處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各種千奇百怪的人和事紛紛在她的腦海裏粉墨登場。

眼前偶爾會閃過一張面孔,她好像認識又好像不認識;她努力想讓自己清醒過來卻始終無濟於事;她恍恍惚惚的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去完成那在槍口下沒有來得及完成的後半段……

渾渾噩噩,直到半個月後才徹底退燒。

這期間竟然多虧李茂才送來西藥,好歹算是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了一條小命。大病初愈的張靜嫻從玉函嘴裏得知自己被李茂才所救後,什麽話也不說只是良久沈默。

痛苦和磨難是促使一個人跨越式成長的最大力量。

大病之後的張靜嫻瘦了、身量也長高了,最明顯的是臉上少了幾分青澀多了一分理智。

當張靜嫻掙紮在死亡線上時,遠在關裏家的商淑英被告知要搬家。原因很簡單,因為東三省從日本人手裏回到中華民國手裏,偏偏蘇聯和共產黨在東三省影響力太大,國民政府打算用南民北移強化對東三省的控制。

東三省土地肥得流油而且地廣人稀,相比於關內來講簡直就是農民的夢想之地。可惜滿清入關後實行民族等級與隔離制度,頒布禁關令嚴禁漢人進入東北“龍興之地”開荒。多少山東人、中原人只能眼巴巴的望地興嘆。

如今好了,不但滿清倒臺連日本人也投降了。商秀才的續弦、商淑英的繼母,不知道拐著彎兒的從哪裏聽說如今的東三省只要能墾出地來,多少都是自己的。於是她慫恿商秀才跟著村裏其他人一起“闖關東”。

在商家,真正下地幹活的是商淑英,即便能在東北墾出荒地的也只有商淑英。但是沒有人和她商量,沒有人問她是不是願意離開老家去外地。沈默寡言的大女兒在商秀才夫婦眼裏就是個理想的農具,除了要吃飯這點討厭之外別的樣樣都很好,比騾馬能幹還比騾馬聽得懂人話。

商淑英嘴笨但是心裏並不糊塗。她知父親和繼母打的什麽主意,她心裏雖然並不同意,可是她逆來順受慣了,聽話和懦弱也成了她性格的主要特征。於是,在商秀才夫婦宣布完搬家決定跑回房睡覺之後,商淑英借著月光收拾家什。

當然只能借著月光幹活,因為家裏珍貴的燈油要留給商秀才讀書用,雖然商秀才晚上從來只在女人肚皮上做文章。

商淑英徹夜收拾東西打成包裹。她的心情略微有些激動。她從小到大整整二十年的日子,只能用乏善可陳來形容,除了幹農活帶弟妹做家務伺候父親和繼母之外,沒有別的事可做。如今終於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是連帶她也能一起參與的了。對於從未受過重視言語木訥的商淑英來講,能夠走出村子去外面看看,哪怕是用搬家做重勞力的代價換來的,她也激動。

商秀才自己識得幾個字卻偏偏把大女兒當下人使喚,別說教她讀書寫字,就連女兒長大成人應該議親這最基本最重要的事都被他忘了。

“也許是故意忘記的。”

幾十年後的梅香多次不無惡意的揣度她太姥爺的心思,宋女士對此不置可否。

千萬不要想“如果當初沒有”或者“假如當時不是”這類念頭,今時今日的所有人、事、物都是當初那些“有”和“是”結的果,少一個都不成。

少一個都沒有宋女士更沒有梅香。

1946年夏,拋家舍業的商秀才和拖兒帶女的商淑英(拖他父親的女帶她繼母的兒),混在商家村的大隊伍裏終於在半年後活著抵達奉天城外。

像這種長距離的遷移是必須要有同村或者血脈關系的一大群人集體行動才可能成功,人多了大家互相照應,你會做飯我認識草藥他擅長交際談判,還要有一個首領負責做好路線規劃。這個當首領的不但要有威望,更重要的是在目的地有關系,能夠有地方有政策安置得了這一大幫子人。總之是要大家合起夥來才能應付路上遇到的各種困難和障礙,順利抵達目的地實現“移民”,否則別說是劫匪,光是普通的頭痛腦熱就能要了人命。

即便如此,在途徑錦州時商淑英的繼母還是因為風寒過世,留下了一個兩歲的小兒子。再次死了女人的商秀才只傷心了半個月,這已經是進步了,因為商淑英的母親過世時商秀才也沒有為原配傷心半個月。而商淑英則悄悄開心了一路。她寧願苦些累些多照顧弟弟妹妹,也不願意整天看繼母的臉色。

途中死去的不止商淑英的繼母,當初離開村子的人有一半都丟在了路上。從關裏山東商家村到關外奉天這一路,簡直就像是一條吃人不吐骨頭的巨蟒。商家村一路上不停用人命作獻祭,才終於得到了遷移的允許。

奉天城東大門外,滿面風塵、破衣爛衫的商秀才和商淑英牽著兩個小蘿蔔頭商書源和商淑貞,帶著終於熬出頭的感慨擡頭望著前方高大而破敗的城墻。

商淑英使勁閉了閉眼,再睜開之後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她終於還是活下來了。她比那些留在路上的女人們更強壯更堅韌,可是她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真的沒有力氣再往下走了,哪怕是多一步都不行。

商淑英的兩只腳幾乎看不出“腳”的形狀,如果不是外面兩片被稱為“草鞋”的東西勉強裹著並且是恰巧長在兩只腳踝下面,任誰乍一看見那麽兩坨黑紅腫脹還流著黃膿的“東西”都不會當成是“人腳”。

奉天城裏乞丐的腳都比商淑英的腳齊整。

商淑英不是沒有鞋,只不過她的布鞋穿在弟弟妹妹的腳上,她自己穿草鞋。布鞋子太大,兩個小孩就像是踩在兩只小船裏,商淑英不得不用繩子把鞋拴在孩子們的腿上,免得丟了。

商秀才則一臉貪婪的望著城門洞裏進出往來的人們,幻想不久之後自己憑借出眾的才華在奉天城過上衣食富足、妻妾環繞的日子。

就比如正迎面駛來的馬車,說不定日後他也會有一輛。看那趕車的不但滿臉橫肉還是個獨眼龍,一瞧就是個厲害角色,由此猜測車裏坐著的說不定是哪家的夫人小姐,普通莊戶人家可請不起這麽厲害的車把式。

哎呀,車簾居然掀起來了,從那露出來的半張臉和頭上的飾物判斷掀簾子的是個丫鬟,不可能是小姐本人。因為有教養的大家小姐才不會做這種“拋頭露面”傷風敗俗之事。

商秀才雙眼迷離、搖頭晃腦的過著幻想的癮;他身旁的商淑英也在看著那輛相同的馬車。不過她對車夫和車裏的人不感興趣,她關註的是拉車的馬。

多高大多健壯的大青馬呀,如果自己能有這樣一個幫手,以後種地就不用發愁了。憑著她的本事半天只消時間就能墾出三分地,一天下來就是半畝地,兩天就是一畝地……

被商秀才和商淑英無比羨慕的馬車上正是張靜嫻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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